竟然是他。
那个用发短信的方式计时、计算着我失踪天数的人,那个一接电话,不问来由不问去处、只问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你回来了”的人,那个在山洞里幽长叹息、后来嘶吼着让我把手链归还给他的人,是他。
梼杌,是他。
之前被困扰的种种疑惑,在这一刻谜底揭开,像一记卷杂着雪沫冰碴的掌印,重重地压上了我的心头。
我将草兰挪到右手中托着,连团扇也一并塞到右手的指缝里夹着,单单空出了另一只手,以拳握的姿态伸向他。
“还给你。”我晃了晃左手的手腕,将那串手链亮了出来。
沈昱只轻轻地打量了我的左手一眼,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干巴巴地问道:“你手里空无一物,要还我什么?”
他的冰块脸上看不出一丝的喜怒哀乐,让我一时有些分辨不清他到底是真的无辜,还是真的装无辜。
我想了想,决定虚张声势来诈他一诈,便收回了手,稍稍提高了声音镇静地说道:“你一直阴魂不散的,要的不就这手链吗,梼杌?”
沈昱听到了最后两个字,难得地轻笑了一声,眼睛里带上了了然的讽意。我以为接下来他便要抖出一些惊世骇俗的秘密或者不为人知的苦衷——就像电影小说里惯常的情节一样,然而他笑完之后抬脚就往我身后的方向走去,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给我。
这货怎么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我有些恨恨地也转过身去,一面在他的身后慢吞吞地走着,一面告诉自己并没有在跟着他,只是回寝室的路恰好也是这个方向而已。
沈昱的背影在夜风中洒脱而安然,如同风吹竹林一般,掠过千枝万叶而毫不拖泥带水,哪个角度都看不出心虚来。
然而此刻我却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在山洞时,我只听到了梼杌的声音,却看不到他身形。现在想来,鬼神之说固然不可信;黑暗的光线虽然也可以起到迷惑视线的作用,但不可能完全隐藏住一个大活人。而那天在承约家附近的超市里,我却是实实在在地看到了沈昱瞬间在原地消失的本事。要说他跟那个山洞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肯定不信。
可是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当初喊着要我把手链归还的人是他,刚刚表示既不要也不知情的人也是他,显然这串诡异的手链并不是他的真正目的。还有他在我失踪后的计时,是为了什么?那么,将我一路引至山洞的衣服碎布,我所谓的“自杀”,孤儿院无迹可寻的十二年,以及无孔不入的被监控感,也是他做的吗?
想到这里,我的后背不禁爬上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然而抬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距离,我的直觉却感受不到任何危险的气息——如果我的直觉在他面前可以不受蒙蔽、正常发挥作用的话。
前面的沈昱忽然停住了脚步。
我充满警惕地盯住他的背影,同时暗暗猜测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湄儿,你猜了这么多,有没有想过,万一你的推理基础根本就是错的呢?”
沈昱蓦地转过身来,路灯柔和的橘黄色光线自他的头顶上方懒懒地化开,仿佛一汪初解冰封的春水。我对上他流光溢彩的眼眸,一时竟温暖地觉得,似乎已经这样过了好多年。
我有些错愕,不由鬼使神差地重复了一遍他刚才的称谓:“梅儿?”
他笑了,眉宇间是淡如流水般的欢喜:“诗经有言,‘所谓伊人,在水之湄’。美人如花隔云端,爱而不得,是以为湄。”
我心知他回答得很奇怪。我只是对他的称谓有些不解,他却干脆自顾自地解释起了是哪个“湄”字,简直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听他那样一字一句地认真说着,我的心中却有某处也在一字一句地依样回响着,似乎很久之前便有过了类似的对话。
“你到底是谁?”我按下兀自加快的心跳,紧紧地锁住他的目光,试图从他的神情中发现些什么。
“我是沈昱。”他又恢复了那副惯常的冰块脸,好像感觉刚才自己话说得太多了,略一侧脸打量了一下身后,不咸不淡地对我说道,“寝室到了。”
被他突然地一岔话题,我以为他的寝室楼到了,不由觉得有些尴尬,好像自己不放人家上楼一样。我讪讪地笑着,目光随之四处一扫,这才发觉旁边的这栋建筑很是熟悉——原来是我的寝室到了?!
再一回头,沈昱那边已经一声不吭地走远了。
我顿时感到有些气闷,不知是因为他身上围绕着的一堆谜题,还是因为他说变就变的冰块脸。
心里攒着不痛快,脚下的步子也重了起来。我“蹬蹬”地踩着楼梯,一路爬到了六楼。
刚一伸手推开门,我突然暗叫糟糕。被承约和沈昱的先后出现一搅合,我竟然把杜宛予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正待我转身要再次返回悦心湖时,头顶上方却慢悠悠地传来一个揶揄的声音:“怎么样,承老师的惊喜可还满意?”
我猛地回过了头,发现今晚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杜宛予正闲适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说不出的自在。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人工湖边的散步,什么突然消失的男朋友,合着这女人是一早就跟承约串通好了。
刚刚悬着的一颗心倏地放了下来,我顺势靠在了身后的门上,又好气又好笑地感叹道:“啧啧,看不出你还是个演技派啊。”
杜宛予颇为得意地哼哼了几声,不置可否。
突然消失的男朋友……我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像是抓住了极为重要的线索,连忙问道:“臭女人,你说沈昱是你的男朋友?”
话一出口,我才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郑重。杜宛予似乎是被我忽然严肃起来的态度吓到了,竟然沉默了好一会儿。
正在一旁看剧的顾酬情,突然拿出了耳机带上。
我觉得古怪,却也没多想,径直走向阳台,把那盆失而复得的草兰重新放回了原来的位置。然而当我转身回来时,却迎上了一双充满敌意的目光。
“不然呢?”杜宛予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坐了起来,此时正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语气中也是同样直接的敌意。
我愣在了那里,面对瞬间翻脸的杜宛予,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接话。
“上午我去承老师家看你的时候,楼下那人是沈昱吧。我之前难道没跟你介绍过他吗,你还要假装不相识,特意当面问他名字?”杜宛予咬重了“特意”两个字,声音开始变得尖锐而刻薄,“沈昱在楼下等我的时候,是你在阳台上故意把花碰下去的吧?我说找沈昱找得很着急,你倒信心满满地保证他没事。怎么,你比我这个女朋友还了解他?”
杜宛予瞟了阳台一眼,冷笑道:“现在,你的花找回来了,竟然还问沈昱是不是我的男朋友?我说不是,你就以为是你的了?”
听着她一串接一串的质问和讽刺,我的心从最开始的焦急欲辩,转至渐渐凉透。我不喜欢被人无端猜忌,尤其是被原以为亲密无间的朋友。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沈昱干巴巴的说话方式的确是个掩饰情绪、以不变应万变的好办法,便学了他的语气寡淡地说道:“花盆是我碰倒的,当时我差点摔了一跤。我之前见过他原地消失,所以知道那是他自己干的;而你也只是说了个谎把我引过去,实际上根本没有这回事发生。问他的名字,因为,我不记得了。”
我真的不记得了。否则也不至于身陷谜团之中,还得巴巴地跑过来想从杜宛予那里了解些他的底细,凭白受她一盆脏水。
杜宛予有些恼羞成怒,显然已经认定了我有心勾搭她男朋友,拔高了嗓门指着我骂道:“好一个你不记得了,真不要脸!”
她说着说着更觉生气,抄起旁边的一个枕头便狠狠地向我砸了过来。
充了太空棉的枕头,能有多重?然而当枕头真真切切地扑在脸上的时候,急速砸来的惯性和她毫不留情的力度却让我头脑一懵。
我并没有本能地躲开,方才是觉得受这一下可以让她顺顺气,此刻却觉得自己被打醒了。
袭击成功的枕头随即被反弹出去,在空中没扑棱几下便滚落到了地上。我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杜宛予一眼,她仿佛也没料到我没有闪避,此刻正愣愣地僵在那里。
我平静地弯下腰将枕头从地上捡起来,紧接着便走到了阳台的窗边,拎着枕头的一角便把它向窗外甩了出去。
顾酬情忽然很不合时宜地对着电脑屏幕吃吃地笑了起来,让人十分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
“这次还是我扔下去的,你看看沈昱会不会再送回来。”我淡淡地瞥了杜宛予一眼,沉静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的波澜。信任不堪一击,友谊不被尊重,那我自然也不会去顾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