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桃花扇

有那么几十秒的寂静。仿佛四周的空气在刚才短短几分钟之内被抽干了所有的生机，变成了一潭风过了无痕的死水。
我敛了敛心神，与此同时，听到了杜宛予逐渐放缓的呼吸声，甚至还有她因为正在迟疑是否开口而不自然吞动的喉音。
相比之前的剑拔弩张，我反而觉得，试图缓解气氛的时刻才是最尴尬难堪的，尤其是在这种她觉得我不要脸，我觉得她神经病的情况下。我宁愿互相不搭理地各自睡上一大觉，在梦里朝对方吐吐口水并且赌誓老死不相往来，然后第二天早上睁开眼之后挽着胳膊去食堂里排队买米粉吃；昨夜的气话被蒸腾向上的晨风一吹，尘归尘土归土，不作旧账。
正在这时，门忽然“吱呀”一声地开了，孟双笑嘻嘻的声音在门外便响起：“我！回！来！啦！”
坐在床上的杜宛予低低地长呼了一口气，显然比我更不愿意立即把话说开。
“咦……”孟双眼睛转了一圈，似乎察觉到了寝室里异样的安静，却最终把好奇的视线落在了顾酬情的身上，“我们好像多了个美女室友呐……欢迎欢迎，我叫孟双，你呢？”
顾酬情倒是很配合地转过头来，眼波流转，略带慵懒的语气中拈了丝丝缕缕的兴味：“顾酬情。历史院考古专业的。”
“哇，你就是那个很火的院花吧？我男朋友跟你一个专业的，我听他说过呢，一直没机会见着，今天终于给我看到女神本人啦！”孟双两手一拍，兴奋得不得了，一把拉过了自己的椅子坐到顾酬情的旁边，“果然好好看，好好看！你不介意咱们合张照吧？我要跟大家秀一下，女神竟然搬到我们寝室了！”
孟小鸟连告白带撒娇，噼里啪啦的一串话便把顾酬情挤到了手机自拍镜头的里面。
“好啦。”孟小鸟低着头捣鼓了手机几下，顿时感觉心满意足，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对着女神甜甜一笑，“对了，女神，你名字里的‘酬’是哪个‘酬’呀？”
刚才始终笑而不语的顾酬情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在椅背上靠着，俏皮地眨了下眼睛，却不经意地流泻出更多的朦胧风情。她不紧不慢地向孟双伸出了一只手，绵绵地说道：“我帮你写一遍。”
“好呀好呀。”孟双闻言更加乐不可支，一边将自己的右手伸给她，一边头点得像拨浪鼓。
顾酬情身子稍稍地向前倾着，几缕发丝从耳后散落，将她白皙的脸庞衬得越发妩媚。她的双手一只虚托着孟双的手背，另一只则轻轻缓缓地在孟双的手心上划着横竖撇点折，如兰花如柔荑般的手指起起落落，仿佛巧啄琴弦的燕。
我静静地注视着她们两个人。
看着顾酬情将双手收回，对孟双莞尔一笑，声音如同春风拂面：“好了。”
看着孟双若有所悟地合手一拍，同样回之以笑：“原来是这个，我知道啦。”
看着顾酬情继续旁若无人地追剧，孟双将椅子搬回自己的桌子前，抬起头来向杜宛予软软地问道：“亲爱的，我今晚跟你挤一张床好不好？白天我光顾着跟关振玩，忘记晒被褥了。”
杜宛予侧过脸瞥了她闪闪发光的大眼睛一下，随即扭过头去瓮声瓮气地说道：“老娘的床才不随便给人睡。你去蹭旁边那个臭女人的床吧，正好她爱一睡不醒，你明早还能把她喊起来。”
听到她这样说，孟双立马又掉转过头来冲着我可怜兮兮地小声说道：“张梅……”
我不禁哑然失笑，孟小鸟泪水汪汪的眼睛加上萌萌软软的撒娇简直太有杀伤力了：“给你睡给你睡，好好说话不许卖萌。”
熄了灯的寝室，只剩下两团小小的光源——一边是杜宛予亮着的手机屏幕，一边是她对面顾酬情为了看书而开着的微型台灯。
孟双打了个浅浅的哈欠，侧过身来搂着我小声地咕哝道：“晚安张梅……不怕……”说着说着她声音便越来越低，呼吸也因为进入睡梦中而逐渐变得均匀。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帮她掖好身后的被角，眼皮也不知不觉地重了起来。已经放松得混混沌沌的大脑中却仍绷着一根弦——隐约还记得刚才顾酬情在孟双的手心里写的那个字。顾酬情划写的手势实在太好看，犹如九霄管弦，抑扬顿挫，我不小心偷看到了。
一个“沈”字。
越想越困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了枕边手机短促的一声振动，睡意正浓的眼睛却迟迟不愿意睁开。
管它呢，今朝有觉今朝睡，什么短信等明天再看。
我轻轻地翻了个身。
窗外，夜色深如许。
时间，第二天上午十点。地点，长沙某大学某女寝。事件，一声响彻天际的尖叫。
孟小鸟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将惺忪的双眼努力揉了又揉，似乎想拼命用自己的意念把手机上显示的“10:00”硬生生地看成“07:00”。
我一把拿过她的手机丢在旁边，麻利地爬下了床，边有条不紊地把衣服往自己的身上套边不停地拿眼睛瞄她：“快点换衣服咯，才上课十分钟，动作快的话，说不定我们还不是最后两个迟到的人呢。”
孟小鸟沉默了三秒，迅速地瞥了一眼杜宛予空空的床铺，开始身手矫捷地行动起来：“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她端起桌子上的凉开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大口，重新飞扬起神采的眼睛转啊转啊突然转到了还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被窝里酣睡的顾酬情，于是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女……女神，你打算翘课吗？”
然而状若熟睡的顾酬情不止很清醒地听到了她的话，而且还立刻悠悠地伸出一只手来，在空中优美一滑，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那副类似周天子狩猎图的画。那意思很明显，她是历史院的，不上我们这门课。
至于她们院在开学第一周第一天的上午有没有开设课程，那就不得而知了。
五分钟后，孟小鸟和我热泪盈眶地对视一眼，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穿衣洗漱收拾书包等一系列繁琐的动作，出门的脚步也因此像踩在通往奥斯卡颁奖晚会的红地毯上。
时间，当天上午十二点。地点，长沙某大学某女寝。事件，又一声响彻天际的尖叫。
是我。
说实话，今天上午真的是一路顺风顺水。老师没有质问我们两个为什么会迟到，同学也没有质问我为什么会失踪，整个世界充满了爱与理解。直到我忽然想起来昨晚睡觉的时候似乎收到了一条短信。
备注是国色话剧社。
“明天中午十二点半，老地方排练。李香君记得带扇子。”
如果说“老地方”三个字是这条短信带来的第一重噩梦，那么当我对着手机发愣的时候，孟双忽然凑过脑袋来说的一句话，无疑是会心一击的第二重。
孟双用眼神征得我的同意之后快速瞟了一眼短信，然后白白净净的小脸上瞬间涌上喜色：“你们上学期期末排的话剧算起来也该公演了哦，香君姐姐，记得帮我搞两张票呐！”
原来那个倒霉的李香君是我。
然而我的生活中以及脑海中唯一跟“扇子”有关的，就是昨天晚上在悦心湖的小亭子里捡到的那把团扇。
虽然我隐隐约约地记得《桃花扇》里的扇子也是把团扇，但是在赶回寝室的路上，我对这把冒牌货的最高期待也不过是形状相似而已。
因此当扇面的几株桃花映入眼帘时，我不由惊喜交加地叫出了声。
此刻我将它拿在手中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越看越是满意。
犹记得那段，良人已去，李香君被逼改嫁，却不惜以死明志，结果血迹斑斑点点地烙印在了当初的定情信物上；杨龙友取花汁为颜料，将团扇上的殷殷血迹点缀为折枝桃花。而我手里的这把团扇，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枝一叶一瓣一蕊，莫不是从先前随意滴溅的印迹上恣意生出，只不过是把故事中设定的血渍也用花草汁液取代了而已。
昔日桃花扇，因沾染了哀烈的鲜血而自生愁景，一面是相思饱蘸，一面是爱恨两难。而我手中的这把，却似生于桎梏，长成不羁，提笔落笔别有一番风姿，更是胜在浑然天成。
且不说这细致难得的画功，只是这一份予以周全的心意，便已经是承约雪中送炭了。我忽然有些后悔昨天晚上那么突兀地跟他道谢。以他的行事，“谢谢”这两个字无论怎样都是太轻了。
我轻轻一转扇柄，扇子的另一面豁然呈现在眼前。
却是繁星满天，旷野一望无垠。苍穹之下，极度夸张的辽阔反而弥漫出无边的寂寞。天下虽大，却几近空无一物，只有一条蜿蜒的长河，河边只躺着一个涩然闭目的少年。
我不禁勾了勾嘴角，这画面有点意思啊。坐拥天下却自觉一无所有，繁星满天却不睁眼去看。此人多半有病？
不对。
我将扇子稍微拿近了些，定睛一看，原来那缀满夜空的不是星星，是孔明灯！
原来是这样！
植物汁液独有的气味幽微地从扇面上传来，我情不自禁地轻摇了两下团扇，只觉得这青涩微甘的味道十分好闻。
一个大胆的直觉从心中呼跃而出。
难道，承约的本意并不是想借这把扇子引出天灯横渡、星海花田的奇景；升了数十盏孔明灯，开了满满一湖荷花，造了一副华光浮歇的轰动景象，只是为了送一把团扇？